关于作者：袁应笑，1989年生，浙江金华人。2011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2013年耶鲁硕士，目前于伯克利读博。本文选自袁应笑豆瓣阅读专栏《为中国传统鼓与呼》。

在太阳系的地球上，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国家。当所有其他国家都在哄骗国民，说自己国家多么多么好，你一定要爱国的时候，这个神奇的国家一味教他的小孩子：我们国家烂透啦，你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翻开数学书：方程，函数，几何，向量，七七八八一堆符号和字母。啊！欧洲白种成年男子是多么的聪明啊。我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翻开物理书：声、光、热、力、电。欧洲白种成年男子是多么的伟大啊。我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翻开化学书：元素、分子、原子、电子。欧洲白种成年男子是多么的厉害啊。我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翻开生物书：动物、植物、微生物，界门纲目科属种。欧洲白种成年男子是多么的智慧啊。我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翻开地理书：大气，风力，地球，生命，土壤。欧洲白种成年男子是多么了不起啊，居然发现地球是圆的。我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翻开政治书：唯物论，辩证法，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封建制度和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欧洲白种成年男子是多么的牛逼啊。就算他从来不会中文，不看中国书，不跟中国人说话，但他无比精准地分析、解释、定义和主宰了中国历史。颤抖吧。欧洲白种成年男子，就是这么的牛逼。

小同学翻开英语书。啊！这是一种多么神圣的圈圈文啊！那些聪明的伟大的白种成年男子都在讲这一门奇妙的语言啊！那些神秘的高科技的电脑和苹果，都在用这一门动词变来变去的神奇语言啊！我一定要学好它，将来就可以出国。

小同学翻开历史书。他终于找到一点关于他自己的国的知识了：封建，腐朽，落后，发展不出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发展不出科学技术，发展不出逻辑实验，打架老是跑，打仗老是输。我们的古人是多么的邪恶和愚蠢啊，一天到晚只晓得专制、压迫、剥削、吃人、吃败仗。这是个多么糟糕的国家啊。我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翻开语文书：深刻地批判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封建地主阶级及其家庭的腐朽，封建的科举制度、婚姻制度、奴隶制度、等级制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社会统治思想即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封建伦理道德观念……啊，好邪恶啊！好专制啊！好恐怖啊！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民族啊。我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来到书店。啊！巴黎圣母院！啊！双城记！啊！巴尔扎克雨果歌德巴赫莫扎特卡尔维诺强姆斯基席勒海德格尔但丁达芬奇毕加索……欧洲白种成年男子是多么的全知全能啊！又会写作，又会画画，又会发明，又会作曲，又会这个又会那个。他们的文学是多么美妙啊！他们的音乐是多么动听啊！他们的绘画是多么有表现力啊！我一定要出国！

小同学通过高考，来到大学，变成大同学。大同学在大学里接触了更多的学科：社会学，考古学，哲学，心理学，人类学，美学，医学，经济学，管理学……每一门学科和每一门课程，他都要接触更多的欧美白种成年人的姓名，以及这些欧美白种成年人在中国的徒子徒孙。无论看哪一门学科，欧美国家都是多么的先进，我们国家都是多么的落后啊！我一定要出国！

除了学习，他也有一些小小的娱乐。若他看电视剧，无论电视里放的是古装剧还是现代剧，女主角一哭，就一定会有钢琴和小提琴的优美旋律响起。若他看综艺，就一定会听到或看到rap，爵士，摇滚，蓝调，拉丁，屁股跳，街舞，默剧，哑剧，意大文歌剧。他还会时不时地看到某个学员含着眼泪说：XXX这项伟大的技艺，却没有中国人知道；我们希望通过这个节目，让更多的中国人都来了解（欧美白种成年人的伟大）。

而当她去看电影和电视的时候，她开始渐渐知道要怎么打扮，要穿什么买什么才显得自己品位高档。欧洲白种女人是多么的漂亮和高贵啊！白种女人都是大眼睛啊！所以她做手术也要做出大眼睛。白种女人都是长睫毛啊！所以她要贴假睫毛。白种女人是黄头发啊！所以她也把头发染黄。白种女人都是高鼻梁啊！所以她要垫鼻梁。白种女人都是大胸啊！所以她要隆胸。白种女人化那种烟熏妆，穿那种裙子，踩那种高跟鞋，她一概统统学过来。白种女人都在用爱玛士香奈儿路易威登啊，她拼了命地攒钱买来，堆到自己身上，于是她俨然也成了白种女人啦！

而一旦她见到那传说中的成年白种男子，她就忙不迭地贴上去。

你怎么能怪北大清华的学生一个劲地出国呢？你怎么能怪中国的官二代和富二代都在国外呢？你怎么能怪中国人一有钱就想着移民和换国籍呢？中国人从小到大接受的全部教育，从小到大看的所有电影电视书籍，从小到大听的全部教诲和话语，就是：中国很糟糕，外国很美好，你一定要出国啊！

是的，是的。新文化运动，这伟大的启蒙活动，就是这样把狂妄自大并且愚昧无知的中国人从蒙昧中惊醒过来，并且让他们知道：只要是欧美成年白种人的都是好的，只要是欧美成年白种人说的都是对的。

只要是中国的都是坏的。只要是中国人建立的制度都是封建、专制、腐朽和落后的。只要是中国文人写的都是揭露中国社会封建、专制和黑暗的。

欧洲白种成年男子又伟大，又智慧，又了不起。他们科学，民主，自由，他们就是真理，他们就是未来，他们就是意义。他们应该主宰我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他们应该替我们改进我们落后的、麻烦的语言，替我们建立起新的、易于翻译和鼓动的新白话。他们应该废除我们陈腐的、死掉的经学、史学和文学，建立起一种专门学习欧美白种成年男子的新文学、新史学、新哲学，新这个学新那个学。他们应该推翻我们封建的、专制的、吃人的制度，替我们建立起又先进又民主又文明的新制度。他们应该推翻我们的信仰，抹黑我们的天地，打死我们的祖先，阉割我们的语言，规训我们的学科，冻结我们的经典，把我们彻底改造成和他们一模一样，至少是像模像样的，呃，“现代人”。

西学东渐已经渐了一百年了，它还将继续渐上两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毁灭了传统的中国人的唯一出路，就是渐，山寨，接着渐，再接着山寨。让我们就这样尽情地渐下去吧。反正所有的中国的都已然被抛却，所有的技艺都已然失传，所有的风俗都已然消逝，所有的祖先都已然血凉。

西历二十一世纪，我们的网络百科这样讲述契丹这个民族的历史：

“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一个民族，他们尚武而强盛，占据中原大半河山，建立了幅员广阔的辽国……随着和宋朝的频繁交往，我们汉文化对辽朝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大量汉文书籍的翻译，将我们的科学技术、文学、史学成就等介绍到了草原地区，带动和促进了游牧民族草原文化的发展。辽朝皇室和契丹贵族多仰慕汉文化，如辽的开国皇帝辽太祖崇拜孔子，先后于上京建国子监，府、州、县设学，以传授儒家学说，又建立孔子庙；辽圣宗常阅读《贞观政要》、道宗爱看《论语》等；辽道宗时，契丹以‘诸夏’自称，道宗又说‘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契丹族最后以融入我们汉民族而告终。”

一千年以后的老师，将会这样讲述这个名叫汉族的民族的历史：

“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一个民族，在两千多年的历史时间里，他们代表着人类文明的巅峰……直到一千年前，他们吃了几场败仗，从此以后，他们无比崇拜我们的文化，努力学习我们的知识，彻底抛弃自己的文明，主动被我们同化。大量英法德书籍的翻译，将我们的科学技术、文学、史学成就等介绍到了东亚地区，带动和促进了这个落后民族的发展。汉族的领导人和知识分子多仰慕我们的文化。如中国人崇拜马克思，先后于北大清华设立马克思主义学院，并在全国大中小学传授马克思主义。他们的领导常阅《资本论》。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中国以‘支那’（China）自称。领导又说‘我们的现代化取得巨大成就，彬彬不异于欧美’……他们读我们的书，讲我们的话，学我们的知识，用我们的制度，化我们的妆，梳我们的头，穿我们的衣服，挎我们的包，开我们的车，住我们的楼，听我们的歌，看我们的电影，抄我们的节目……和我们上床。这个民族终于融入到我们中来，成了我们阿美丽民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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