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者：袁应笑，1989年生，浙江金华人。2011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2013年耶鲁硕士，目前于伯克利读博。

你有想过要出家吗？

在本科的时候，能看到穿着浅黄色僧衣的尼姑同学在校园里走。她们年纪跟我一样，甚至更小。她们似乎总是跟自己人走在一起。她们选的课也很特别，好像都是宗教系的。

我那时便很好奇，她们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出家的呢？年纪这么小，想必也还没什么情感经历，不至于看破红尘到要出家的地步。那么，如果是因为家庭，什么样的父母会让自己的小孩去当尼姑呢？如果说是佛教家庭的话，爸爸妈妈都是出家人，孩子是哪儿来的？

如果在十二岁的时候出了家，那么，假如十六岁时，遇见自己喜欢的人，要怎么办呢？

如果是在十六岁时出了家，那么，假如在三十岁上，忽然后悔了，要怎么办呢？

在美国东亚系的课堂里，非常容易遇见尼姑——很奇怪的，我没见到和尚，见到的都是尼姑。是女人，在信仰面前更温顺么？

学习佛教的人，仿佛很容易就信了佛教；好比神学院的那些人，周末经常也会去教堂。在东亚系的研究生里，总会有一两个佛教徒。有的，是开始学习佛教以后，皈依了佛门；也有的，是在日本或台湾的寺庙出家，来美国进修。

学佛教就必须学中文，还有很多会梵文。因为中国禅宗之盛，中文学习必不可少。所以那些尼姑同学，总是出现在我们中国文学的课堂上。

在耶鲁，我认识的那位尼姑朋友，是个白人女孩。她在韩国首尔的寺庙里出了家。出了家后，她才开始学习汉字。她虽然没有头发，但是看她手背上细细的绒毛，可以知道，她曾经有一头很漂亮的金发。

她长得也很漂亮。眼眶很深，睫毛很长，眼睛碧蓝。脸形长而尖。即使她没有头发，看去也很迷人。绝对是很受男生欢迎的那种女孩。

可是她太安静了，是个尼姑。

我就问她：你为什么出家呀？是因为家里有什么变故吗？

她答：不是呀。我出家，因为这让我感到平静和快乐。

出家，不是剃光头发、穿上僧袍、不吃鱼肉那么简单。她们有许多清规戒律。她们有集体生活，要定期集会，每天打坐。没有允许，不可以看电影，看肥皂剧，跟我们去K歌，打牌，玩游戏。因为这些娱乐，会扰乱他们的心性。

（这一点在中国肯定不同。我曾看到，杭州灵隐的和尚在僧房里玩电脑游戏的。）

我又问她：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这样能快乐吗？比如说..比如说..出家以后，再也不能做爱了，这也不要紧吗？

她答：你觉得不能做这些事，会使你感到不快乐，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它们。你习惯看电影，看电视，跟男生们玩耍，就以为那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可是，有一天当你放弃它们，也许刚开始你会感到痛苦，可是慢慢的，你不再依赖它们。你不需要外界刺激，带给你感观上的快乐。那时候，你就体会到了另一种快乐..另一种不依赖于外界的快乐。它来自你内心。

那是一种完整、自足的快乐。因为你原本就是完整的..是外在的欲求让你感到内心的空虚与欠缺。可是当你彻底斩断那种欲求时，你的内心饱满而充盈..就是那种快乐。

那种，证得内心无牵无挂，光明坦荡的境界。

在伯克利，我遇到另一位尼姑同学。法号叫恒因。我经常看到她在路上独自安静地行走。因为穿着僧袍，且光秃的头颅在加州热烈的太阳底下锃亮，总是很容易在人群中看到她。

她在课上很安静，几乎不怎么发言。但是，你跟她说话，她就会微笑着，很温和地回答。我和她成为朋友以后，才知道，她原来年纪不小，曾有一次离婚。

但是离婚并不是她出家的理由。她与之前那个白人尼姑一样，出家是为了，内心的宁静与快乐。

宣化上人

恒因是宣化上人的弟子。宣化上人是禅宗沩仰宗的第九代祖师，是加州万佛圣城的创始人，也是将佛教传入美国的先驱。

恒因在万佛圣城出家。万佛圣城就在伯克利以北两小时车程的地方。那曾是一处疗养院，许多年前，因为什么原因，被加州政府公开拍卖。宣化上人和他的信徒买下了这块地，建立万佛圣城。

万佛圣城

恒因带我去圣城。它不大，建筑如加州大多数的房子一样，平矮工整，完全没有佛教寺庙的样子。在社区的周围，是大片大片的菜地。居住在万佛圣城的僧侣，便吃自己种的蔬菜。

菜地与树丛间，经常跳出来一些大尾巴孔雀。它们三三两两地憩息在树上、菜园围栏上，还有墙上；高兴了，就闯到马路上散散步，途经的车辆，就不得不慢下来。孔雀的叫声非常古怪，与它们俊美优雅的身姿十分不合。

有世界各地来的佛教徒，或者不是教徒但想学习佛理的人，来到这里修行。修行的生活非常清苦，但好处在于不必交钱。我去的时候，有一个墨西哥的小伙子，坐在路边，垂头丧气，因为每天都要下地干农活。

在我看来，下地种菜还不是最辛苦的部分。最辛苦的在于磕头。每隔三两个小时，都有一次集会，集会虽然不是强制到场，但一天总得到那么一两次。集会的内容就是..磕头。

像基督教堂一样，每个座椅后面都有跪席。在偏厅里，连座椅都没有，只有跪席。跪席前面放着一本《佛名经》。领首的法师唱一遍佛名，大家就跟着唱一遍，然后磕一次头。

“南无月光佛..南无阿閦佛..南无大庄严佛..南无多伽罗香佛..南无常照曜佛..”

就这样唱着，唱一个佛名磕一遍头。

我只参加了某次集会的后半部分，大概只磕了二十来分钟。出来的时候，人都晕了。

这个磕头的修行，据说是宣化上人定下的规矩。在小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悔悟自己不曾孝顺父母，于是决意给父母叩头，早晚三叩。后来，他觉得早晚给父母磕三个头还不够，他还要给天叩，给地叩，给天下的大善人和大恶人叩。这样增加下去，最后增加到八百三十个头。他自己在演讲中说：

“..每次要叩两个半小时的头，早晚两次，需要五小时，我在院中，无论刮风下雨，照叩不误。就是在冬天下大雪，也是在院中叩头。用我的愚诚来叩头，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磕头这样的礼仪，因为现代观念的存在，已经被认为是奴性的、封建的、不合时宜的。我揣测宣化上人的意图，大概，在天地与佛祖面前的谦卑，需要以磕头这样一个动作，加以确认。这是要自以为占据历史至高点的文明人知道，这世间，还有值得让我们跪下去的东西。

宣化上人初来美国时，经济拮据，生活很艰难。在三藩的某条街道，他住在半地下的房子里。有一天，有一个华青帮的人，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地闯进宣化上人的屋里。那还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三藩的华人黑帮格外猖獗。宣化上人冒着危险，收留了那个华青帮的弃儿。后者成为他最早的美国弟子之一。

就靠这些弟子的多年经营，他们终于在加州买下一块地，建起了自己的寺庙。万佛之城的展览室里，有一面墙，画着禅宗每一代传人的线索。由达摩、慧可、马祖道一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直到沩仰宗第九代。这中间虽然有许多次断裂，因历史实在太多战火，但是，好歹是传下来了。

我就问，第十代传人会是谁呢？恒因说：“师父圆寂前，一定已经把衣钵传给了某位师兄，可是时机未到，那个传人便还没有站出来。”我就笑着问她：“那个秘密的传人，不会是你吧？”她亦笑着摇摇头。

我非信众，却也有些期待那位传人的出世。琐琐含生营营来去，如彼器中蚊蚋，纷纷狂闹。就应该有出世的大觉大圣，来教我坐行卧法，来教我动心忍性。唯心不动，满目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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